[巴勒斯坦 ‧ Bethlehem ‧ 海的樣子]
伯利恆的下午突然一陣傾盆大雨,躲進馬槽廣場旁的咖啡店,旁邊是耶穌誕生的聖誕教堂,後方是熱鬧的市場。1.5公里外,8公尺、比柏林圍牆還高的隔離牆區隔耶穌的生與死之地,聖誕教堂在巴勒斯坦,聖墓教堂在以色列。
雨愈下愈大,人們匆忙躲雨,市場小販談笑著、攬生意、和客人討價還價,清真寺的古蘭經禱文準時響起。這裡就是人們生活著的地方,和世界任何一個角落沒有區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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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4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提名《奧瑪的抉擇(Omar)》,講述以色列以阻絕恐怖攻擊為由築起隔離牆,卻將巴勒斯坦籍的奧瑪與心愛的女生、2位情同手足的好友分隔兩地。奧瑪常冒險翻過隔離牆找愛人,也與好友組成反抗組織,槍殺一名以色列士兵,宣洩長期被欺凌壓榨的不滿,開啟一連串事件。
以巴之間的國仇家恨、生命與自由間的糾葛固然令人心酸,最觸動我的,是組織中內鬼坦承背叛時的一段話:「大海離我家才15公里,我卻沒有看過它…因為他們答應過我,要發給我一張紐西蘭簽證,讓我去一個有海洋、有大自然,還有正常生活的地方…」組織成員痛罵「你竟然為了一張簽證把大家賣了?」一陣拳打腳踢。
那天在伯利恆遇到的阿里,也沒有見過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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搭21號公車從耶路撒冷的阿拉伯車站出發,先沿著隔離牆行駛,接著穿過檢查哨,轉進一個小村,左彎右拐,周遭突然人聲鼎沸起來,伯利恆市區到了。
這是以色列的「出國」,耶路撒冷進伯利恆多半不需要檢查。巴勒斯坦的「出國」又是另一回事,伯利恆回耶路撒冷,所有巴勒斯坦人下車受檢,行李逐一翻開,司機要我這位車上的唯一外國人坐好,持槍的以色列警察看到我的面孔,連護照都沒翻,就笑笑下車。
伯利恆當天的規劃,是參觀聖誕教堂、牛奶教堂、逛逛市集,步行到隔離牆,穿越檢查哨,搭乘以色列那端的24號公車回耶路撒冷。巴勒斯坦人對亞洲人好奇而友善,半路停在一間商店前買冰,店員見我獨自一人,著急連喊「hello、hello」,攔下店裡會說英文的客人問明我的去處,為我指路,提醒要小心。
大雨忽下忽停,我站在隔離牆前,以色列那面是純然的灰,巴勒斯坦這面卻滿布塗鴉。我想起幾小時前在小店看到的明信片,上頭畫著一位包頭巾的婦女,銳利眼神直直望進行人眼裡,旁邊紅字寫著「I am not a terrorist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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塗鴉之外,巴勒斯坦近年將隔離牆變成一個露天博物館,由巴勒斯坦女性寫下自己的故事,關於受苦、關於壓迫、關於堅強。
「我親戚在德國旅居30年,娶了一位德國女孩。2年前,他們一起返鄉,抵達以色列特拉維夫的機場時,太太備受禮遇,他雖然也持德國護照,卻被海關攔下來,因為他的護照上顯示他是巴勒斯坦人。夫妻倆又驚又怒,先生大喊『為什麼你們把我當牲畜般對待?』這句話惹惱以色列軍官,『你就從約旦回約旦河西岸吧!』最後,他被遣送回德。」
「我的朋友艾德是位住在伯利恆的窮小子,兒子罹患肺疾,亟需藥物治療。某日,他得申請一張可以讓他兒子到城區公立醫院治療的許可,但地方健康部門拒絕讓他取得相關文件。他解釋兒子的病況危急,無人理會。艾德很失望,思考許久,他掏錢塞給承辦的文書人員,對方一下子殷勤起來,需要的醫療證明、所需文件轉眼就簽核完畢。艾德既喜又悲,喜的是兒子活了,悲的是他得賄賂換回兒子的命。」
「我的人生都在耶路撒冷度過,我在學校當志工老師,我的朋友、我去的教堂、我的公寓全在那裡。但因我沒有耶路撒冷的身分證,現在高牆將我的人生隔離在另一端,我被困在伯利恆,人際關係夭亡了,我也覺得自己正一步步走向地獄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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沿著牆走到檢查哨,一片靜寂,門口守衛探出頭來:「今天檢查哨關閉,妳無法從這裡離開。」
「為什麼?」我深吸一口氣,天色快暗了,得趕上最後一班回耶路撒冷的公車。
「今天是以色列的節日,這個檢查哨休息。妳得搭計程車到市中心的公車站,搭21號公車回去。」
但檢查哨外連半輛計程車都沒有,我快步往市中心方向走,大概是檢查哨關閉,兩旁的紀念品店均拉下鐵門。好不容易看到一扇半開的門透出亮光,我探進頭,是間餐廳,四位男人在裡頭閒聊。
「不好意思,這附近有計程車嗎?」
「還要再走一小段,妳知道路嗎?」四個男人打量著我,看起來像是老闆的大鬍子起身,嘴角拉出一個溫暖的笑容。「阿里剛好要搭計程車去公車站,你們一起走吧。」
阿里看起來40多歲,是耶路撒冷一處機構的研究員,隔離牆築起後,耶路撒冷的他與妻兒,伯利恆的父母與弟弟,分隔在牆的兩頭。
2013年,巴勒斯坦單方面宣布成立巴勒斯坦國,以色列不承認。巴勒斯坦有自己的護照,但全國唯一的機場設在加薩走廊,約旦河西岸的巴勒斯坦人想出國,得進入以色列或約旦搭飛機。光進入以約國境的困難度就可想而知,要拿到欲造訪國家的簽證,更是難上加難。
有近兩個台灣長、被國際法庭判為違建的隔離牆還在逐漸增長,或許巴勒斯坦人能翻過具象的高牆,制度與人權壓榨的高牆,卻讓他們形同被軟禁在自己的故鄉。
阿里不清楚台灣在哪,我說,那是一個四面環海的島嶼。
「海是什麼樣子?」阿里說,他只去過死海,但死海也不是海,只是一個內陸湖。他有1個兒子、3個女兒,以色列地中海畔的度假勝地他消費不起,但他很好奇,小說或電影裡描述的海,是不是真地那麼無邊無際。
我打開手機裡的旗津,說著所有關於海的記憶。他靜靜聽著,許久沒有答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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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們和一位巴勒斯坦婦女拼車到公車站。計程車上,阿里繼續聊,太太有以色列公民身分,他沒有,也不在意。
「以色列說,要給阿拉伯裔以色列公民一樣的醫療、教育權益與工作自由。」我說。
他皺眉,像是許多情緒在心裡打轉,許久才吐出一句:「但是,巴勒斯坦是我的家啊!」
來到公車站,21號公車已經緩緩啟動,阿里一把推回我塞給他的車錢,要我趕快去搭車。阿里的媽媽感冒了,不過他只能在家裡待一晚。明天凌晨,他得早起去隔離牆排隊安檢,回耶路撒冷上班。重重安全檢查,查身分證、搜身,有時在冬日清晨瑟縮著排2、3小時長隊,還被以軍消遣刁難。
「Have a safe trip!」阿里對我喊,我跳上車,公車駛過檢查哨、沿著隔離牆行駛。眼前一亮,萬家燈火,耶路撒冷到了。